2009年5月14日 星期四

台北舊書店素描之古今書廊/傅月庵

古今編按:蠹魚頭文中所指為古今書廊位在汀州路三段146號的時期,目前書店已移至羅斯福路三段244巷位址的博雅館和人文館。

文章轉載自〈遠流博識網〉

      「無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識燕歸來。」五、六月初夏黃昏,向晚歸去,循例踅進古今書廊亂翻書時,騎樓簷下雨燕啁啾,飛進飛出,總會讓人想到晏殊這一名句。多少年如一日,燕子準時歸來,我準時進店,老闆娘準時問我:「下班了?吃飽未?」

      跟公館舊書城相比,古今書廊顯然大了許多。前後兩進,上下兩樓;廳堂之外有密室,舊書之外還能找到些字畫古董。老闆娘姓賴,早在牯嶺街時代便以舊書為業,70年代牯嶺街拓寬,跟著大夥兒遷徙到了八德路光華商場,80年代初再轉遷到汀州路上。剛開始時是在今址旁邊10幾公尺遠的矮屋營業,室窄書多,錯亂疊落,頗有牯嶺街味道。幾年前遷入新家,書更多了,也稍有整理,但比起公館舊書城,還是有些凌亂,還是不免眼花撩亂,卻也讓人更有淘書覓寶的興致。

      老闆娘愛看電視、會抽煙,也頗懂書,想在她手裡討便宜,並不容易。多半能靠的還是老交情,結帳之際,你說一聲,她總會取個整數優待熟面孔。數十年舊書生涯,認識台北一大批舊書狂,莊永明、李敖、秦賢次……,在她口下都成了故事人物。她常愛提到的是,如今貴為台灣師範大學校長的簡茂發,「從高中起,就跟我買書了!」前幾天,簡校長寫了一塊鏡匾送她,她很高興地掛了起來,逢到老顧客,就指著牆上,同樣的話再說一遍。


李蕭錕為古今書廊題的渾厚古趣書法字

      一入古今書廊,恍如踏進迷幻寶宮。所以稱「迷幻寶宮」,原因有幾:一是乍看之下,與一般舊書店相仿,張大眼睛細瞧,卻發現地上堆的、架上擺的,往往有出人意料的稀見絕版書。這些絕版書來源,上門收購來的少,多半是靠老闆娘數十年交情,台北僅剩好幾位「有酒矸倘賣無?」舊貨回收商沿街收來的。黃昏時刻,舊書回籠,攤擺在騎樓走廊,一個不小心,就會踢到一大堆簽名書或散佚的故家藏書。我便曾撿拾過如假包換大哲學家馮友蘭簽給某同志的《三松堂自述》,也曾抓到一大批名書法家莊嚴先生的簽名舊書。偶然得寶,更加歡喜。

      寶宮的迷幻,除了「重寶常見」之外,密室多有,也是原因。入門廳堂,是主要營業場所,文史哲、語言、教科書、參考書、圖鑑、畫冊、新舊雜誌,應有盡有。第二進主屋稍矮稍窄,放的是建築、政治、社會、心理、中外字典等等,右側偏房,俗稱「第一密室」,收藏英日韓外文書籍,四壁、地上滿滿都是,精裝、紙背,所在多有。家中一大堆少見的英文本拉美小說,乃至大正、昭和初年的日文小說珍本,都是在「苟日覓,日日覓,又日覓」的情況下,手到腳到勤奮蒐集到的。

      有「第一密室」,當然就有「第二密室」。常到此店一遊的書友,或許要認定就是那間堆滿50、60、70、80年代舊書舊雜誌舊學報,霉味撲鼻,轉身都有困難的湫隘地下室了。答案「是」,也「不是」。「第二密室」確實在地下室,但平常並不開放,木門緊掩,識途老馬必要跟老闆娘打過招呼,方才敢輕推入內。當你強忍撲面而來更濃更洌的潮溼霉味,按下日光燈開關,黑暗窄室驟放光明,與人齊高的滿坑滿谷舊書堆映入眼簾之際,那種奇妙感覺,我相信,童話中阿里巴巴喃喃「芝麻開門」,石洞真開,珍寶現前時的忐忑驚喜之情,庶幾近乎之。

      古今書廊書多且古,陰暗的地下室藏書,用「斷爛朝報」來形容,一點也不為過。自從裝上空調之後,霉味減少許多,覓書辛苦也稍稍舒緩。有時候,一個人躲在地下室裡靜靜翻弄商務、文星、大業、大明王氏、遠景、長橋等出版社的出版品,或《純文學》、《現代文學》、《春秋》、《中外》、《拾穗》、《暢流》這些老掉牙的雜誌時,總讓人有恍然離世的感覺。有一次,偶然翻閱到大學時代一位很景仰的老師的藏書,望著歪斜的簽名跟所署年份,心中換算,應是老師剛進大學時所讀的,全書又是畫線又是批註的,一股擋不住的進取朝氣透紙而出,如今老師卻已是屆退之齡,書也散佚到這黑暗的地下室了。「書猶如此,人何以堪?」心中不禁一陣蒼茫哀意……。

      那天走出書店,燕子還在飛翔,老闆娘親切依舊,晏殊卻不見了。這次我想到的是朱自清,是「桃花謝了,有再開的時候;燕子去了,有再來的時候;消逝了的日子,卻一去不復返了。」這樣的句子——書廊能容古今流轉,來人難耐歲月消磨。書中日夜,畢竟也不是那麼長的呀!(02072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