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2月17日 星期五

消費.愛玲.棄



  那天回去,在宿舍門口撳鈴。地勢高,對海一隻探海燈忽然照過來,正對準了門外的乳黃小亭子,兩對瓶式細柱子。她站在那神龕裡,從頭至腳浴在藍色的光霧中,別過一張驚笑的臉,向著九龍對岸凍結住了。那道強光也一動也不動。他們以為看見了什麼了?這些笨蛋,她心裏納罕著。然後終於燈光一暗,撥開了。夜空中斜斜劃過一道銀河似的粉筆灰闊條紋,與別的條紋交叉,並行,懶洋洋劃來劃去。(p044,《小團圓》)

  前日來了兩本祖師奶奶相關的書,分別是《小團圓》、高全之的《張愛玲學》,乍見艷異非常神飛色動,架上連同她各個版本的作品擺在一塊(旁邊是胡蘭成《山河歲月》來個架上破鏡小重圓吧),中文書區最顯眼的位置,微高,舉頭抬眉有神龕,祖師奶奶大名和三毛(也是奇女子)等等皇冠出版品整列成為時光隊伍,沒意外,今晚就賣出去了,客人還說:「這新書,賣便宜了呢。」倒是讓他得了便宜,心生歡喜,這書一時三刻大概也難像《哈利波特》般大量出現在二手書市,諸如此《張愛玲學》關於張愛玲研究的研究和作品不斷推陳出新,恭逢其盛,蔚為大觀(不曉得之後有沒有張愛玲出版品版本學研究),張學之熱可見一斑。陳芳明老師有句話是:「古典是永遠的現代。」說來有趣,張愛玲雖已作古(典)卻總也不老,不也是永遠的現代(典)嗎?

  前陣子,陳文茜在市圖一場演講中,提到了廣大的張迷,和孤絕的張的關係,「張愛玲不愛她的讀者.....」張若在世當然不見得理會或領情「祖師奶奶」及把「張腔奉為圭臬」的廣大張迷們的狂熱癡迷;換個角度,作品脫離了作者,便有了自己的獨立生命,那些關於張愛玲的什麼得又什麼,其他的其他,是不是消費張愛玲反倒顯得其次,非人非鬼,戀金字劇自有自己的生命,斜斜織成淡的記憶,金蟬脫殼後,就是不在場的一縷幽靈香片盤據不去,也令地球醬缸內的一夥人為其鏡象造影心悸。
在台灣若真要說一睹「我們的張愛玲」,讀者可都是二手,只那張翩翩降臨島國四日,卻伴遊花蓮三日的王禎和是目擊第一手。


跟「我們」或調情或無情以對的,或誘惑或厭棄我們的,終究是文字幻象編織的網羅,是所有投射在張愛玲幽靈上的我們的幽靈,迴旋,折疊,瀕危,斷裂,那是一個少女待我們不薄的『內在真時/實』民國史,在那裏頭時時刻刻的『置序時間』不再重要,而是一個又一個新綢舊結,如華麗的時裝舞台,濃烈的煙火表演,穿堂過巷,越阡度陌,用她最孤獨蒼涼的靈魂殘餘灰燼,尋覓那些遙遠的知音,而這當然是讀者如我醬癮般的一廂情願,後盲之茫。


  展讀她的文字,我們不就是那個在失的紅顏中,廢寢忘食,盡思量考舊又考舊使其日日又新,在綑綁我們的現代化生活中,群索一種「心靈孤獨的自由」之晃悠魔術的現代人嗎?在書本紙張內這個奇異的時空交會點上,一個窟荒蕪園的女孩心靈圖景向我們幽幽開啟,垂垂下降神不在場的缺位所在,那裡暗濤洶湧,因此,讓我引一首駱以軍的詩〈惦記著那些在他們身世裏的自己〉互文為注,收錄在《棄的故事》,冬篇:





  張在《雷峰塔》(p300-1)中寫到:「下上一模一樣,倒像是中國建築內部的對稱結構,使這一幕更加顯出中國的情味......金燦燦的火舌細小了,癡狂地吞噬脆弱,耗損了精力,到末了認輸陷了下去。倒下了一個骨架子,後面旋又露出一個熊熊的火架子,仍是俯對著自己的倒影。前景總不變,總是直通通的黃金結構,上下是大團的漆黑空間......她看了火勢許久才決定要畫看看,看上去像一點變化也沒有。隱晦的黑暗中抓不準距離......畫得不對。她塗塗改改,漸漸覺到了佟干與潘媽不喜歡,人體不由自主躲開去,她立得這個近,不會不察覺到,雖然她們留神不碰著她的手肘。她們的眼睛仍是黏著窗子外頭,她們的臉在燭光下淡淡的。可是她們厭倦了她,厭倦了他老是畫圖讀書,彷彿她聰明得不得了,其實是既傻又窮途末路,挨後母的打還還手,自己找罪受,帶累得大家也都沒有好日子過。這會子她又大模大樣作起畫來,跟著沒事人一樣。人人都往外看,只想欣賞,她卻非要人欣賞她。她把心裏得念頭推到一邊,終究也只是她自己這麼想。她一個人太久了。但是在燭光中,房間漸漸地在她的眼角成形。這裏就是她的囚房。不犯著四下環顧,她也知道牆壁是沒有上過漆的粗木板,小小的房間裏什麼也沒有。

  地獄變或燈塔行?吶喊或者納罕張愛玲最是無情不討好嗎?她那驚悲棄喜的無情,不住留戀也不留神之處,張的敘事與民國章回不斷矛盾,內縮,冰裂,凡燒:「比比也說身邊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緊,因為畫圖遠近大小的比例。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眾場面大。」(p051,《小團圓》)在漫天滾滾襲捲而來的妖氣之中,瓶花彷彿被記憶的法術施咒,不斷擠壓,脹大,終於成為終始不斷動搖,目眩神迷的雷峰塔。「琵琶把門帘裹在身上,從綠絨穗子往外偷看......火車動了。」(p1-p343,《雷峰塔》)

  這頭尾相接,畫面視角多的是無盡詮釋,讓人憶及《紅樓夢》第四十二回:「黛玉笑道:『別的草蟲兒罷了,昨兒的『母蝗蟲』不畫上豈不缺了典呢?』眾人聽了,都笑起來。黛玉一面笑兩隻手捧著胸口,一面說道:『你快畫罷!我連題跋都有了。起了名字,就叫做『攜蝗大嚼圖』!』」